都杀了吧。
这四个字轻描淡写。
清晨的薄雾中,甲士抡起长戟,将要朝陈迹脖颈枭首而去。
长戟的月牙刀刃越来越近,树枝间的惊鹊振翅远离,在山林上空嗡鸣盘旋。
张夏伏在地上,骤然攥紧...
夜风穿窗,吹得烛火摇曳不定,映在墙上的人影拉得细长而扭曲。陈迹躺在地铺上,薄毯覆身,却觉寒意自脊背缓缓攀爬。他闭着眼,耳中却清晰听见床上传来轻微的翻身声,布料摩擦如叶落池面,轻不可闻,却又撩人心弦。
洪爷没有睡着。
她也未曾点灯,只是静静躺着,望着帐顶出神。良久,她忽然开口:“你说,若我们真是一对夫妻,会是什么模样?”
陈迹睫毛微颤,未睁眼,声音低沉:“不该问这种话。”
“为何不能问?”她轻笑一声,“我们演得越像,就越要揣摩真实的情感。倘若连想象都不曾有过,又怎能骗过别人的眼睛?”
“你想听我说什么?”他终于睁开眼,目光穿透黑暗,落在那层朦胧的纱帐之后,“说我会为你拂发梳髻?会在你病时彻夜守候?会在你流泪时轻轻揽你入怀?”
她的呼吸微微一滞。
“这些话,你现在说来,是真是假?”她反问。
“都是假的。”他答得干脆,“但我必须学会用真心的语气说假话。”
帐内静了片刻。忽而,她掀开帐帘,赤足下地,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袜底,宛如踏雪而来。她在地铺边蹲下,与他平视。眸子黑得深邃,像是藏了整片夜空。
“陈迹,”她低声唤他本名,“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?不是死,不是任务失败,而是……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,可某一天醒来,却发现心已经收不回来了。”
他喉结动了动,目光避开她的眼睛:“那你该恨这场安排。”
“我不恨。”她摇头,“我只恨自己不够清醒。从昨夜你扶我上车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你的手很稳,可掌心出汗了。你说话温柔,可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。你在努力扮演一个好丈夫??可偏偏,演得太像了。”
陈迹沉默许久,终是侧过头看她:“你也一样。你为我斟茶时指尖微抖,你说‘多谢夫君’时尾音轻颤。你不是在演张阿夏,你是在试着成为她。”
两人对视,空气仿佛凝固。窗外虫鸣渐歇,天地间只剩彼此呼吸交错。
“所以现在怎么办?”她问。
“继续演下去。”他说,“直到任务结束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各归其位,你是洪爷,我是陈迹。江湖风雨,再不相扰。”
她嘴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,带着几分凄然:“你说得轻松。可人心不是刀剑,说收就收,说断就断。”
“那就别动心。”他声音冷了几分,“记住你是谁,记住我们要做什么。元城之下,埋着王道圣毕生心血,若落入景朝之手,北境百万百姓将沦为奴役。比起这个,个人情愫算得了什么?”
她盯着他看了很久,终于站起身,退回床边,重新躺下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她闭上眼,“是我乱了阵脚。”
翌日清晨,车队继续前行。沿途山势渐陡,林木茂密,道路蜿蜒如蛇。越往北,官道越发残破,偶见废弃村落,屋舍倾颓,野狗游荡,显然战祸未远。
午时行至一处峡谷,两侧峭壁耸立,仅容两车并行。胡三爷勒马停步,神色凝重:“此地唤作‘断魂峡’,历来匪患猖獗。传说是前朝败军残部盘踞于此,至今仍有伏兵出没。”
“我们怎么办?”小满压低声音。
“硬闯风险太大。”胡三爷道,“但绕路需多耗三日,粮草不足。唯有速行,且保持安静。”
众人点头,骡车缓行入谷。风声在岩壁间回荡,似有低语呢喃。陈迹坐在车辕上,一手握缰,一手暗扣袖中短刃。洪爷依偎在他身旁,头靠肩头,看似疲倦小憩,实则双目微睁,警觉四顾。
忽然,前方传来一声鹰唳。
陈迹眼神一凛??那是他们约定的危险信号。
几乎同时,两侧崖顶滚下巨石,轰然砸落道中,尘土飞扬!紧接着,弓弦声响,箭矢如雨射下!
“护车!”胡三爷怒吼,拔刀格挡。
阿笙纵身跃起,手中铁尺横扫,击落数支利箭;摆子叔虽拄拐,动作却迅疾如豹,一杖挑飞扑来的黑衣人;大和尚口诵佛号,袈裟鼓荡,以柔劲震退围攻者。
“他们是冲我们来的!”小满挥刀格挡,惊呼道,“不是普通山匪!这些人穿的是景朝斥候服!”
陈迹一把将洪爷拉入怀中,背靠车厢避箭。她抬头看他,眼中竟无惧色,只有冷静分析:“他们认准了我们的身份,或是驿卒通风报信,或是婚书文书被截获。”
“不管如何,此刻只能突围。”陈迹咬牙,“青圭不能死在这里。”
他猛地推开她,翻身跃下骡车,抽出腰间软剑,身形如电直扑左侧崖壁下的弩手。那人还未反应,咽喉已被割裂。陈迹借尸掩身,接连刺杀三人,打开缺口。
“走!”他高喊,“向东岔道!我去引开追兵!”
“不行!”洪爷冲出车厢,厉声道,“计划不能乱!你是‘陈青圭’,若此刻失踪,整个身份即刻崩塌!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陈迹怒视她。
她深吸一口气,从发髻中抽出一根银针,迅速划破指尖,将血涂抹于唇角,又撕开衣襟一角,在脖颈留下抓痕,随即扑进他怀里,放声尖叫:“救命啊!有人劫车!夫君救我!”
陈迹一怔。
下一瞬,她在他耳边低语:“演到底??你是护妻心切的商人,不是杀人如麻的剑客!”
他瞬间明白。
立刻收剑入鞘,抱紧她,跌跌撞撞奔向骡车,脸上写满惊恐与焦急:“阿夏别怕!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!”
这一幕落入敌眼,果然令对方迟疑。原本欲全力围杀陈迹的首领挥手止住攻势,冷笑道:“原来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,刚才那一阵搏杀定是吓破胆了。”
果然,陈迹抱着洪爷缩在车后,浑身发抖,口中喃喃:“别过来……求你们……钱都给你们……只求放过我妻……”
敌人放松警惕,逐步逼近。
就在他们踏入陷阱范围的一瞬,埋伏已久的胡三爷引爆了预先布置的地雷??轰隆巨响,碎石飞溅,崖壁崩塌,数名敌寇当场被埋。余者惊慌失措,阵型大乱。
“走!”胡三爷跃上马背,“快走!”
车队疾驰而出,身后烟尘滚滚,惨叫声渐远。
脱险后,众人于密林深处暂歇。陈迹靠树喘息,额角带血,手臂也被划伤。洪爷撕下裙角布条,默默为他包扎。
“你刚才……很勇敢。”她说。
“你也一样。”他看着她脖颈上的假伤痕,“那一招,演得太真了。”
她抬眼看他,忽而一笑:“毕竟,我是你的妻子。”
他心头一震,想反驳,却终究没出口。
当晚宿于山中猎户旧屋。屋窄炕小,只得挤睡。陈迹照例打地铺,可这次,洪爷却主动掀开被褥:“一起睡吧,省柴火,也免得被人窥见破绽??若有人暗中跟踪,见我们分榻而眠,反倒可疑。”
他犹豫片刻,终是上了炕,与她并肩躺下,中间留出一尺空隙。
夜深,她忽然轻声说:“你知道吗?我小时候也曾幻想过嫁人。那时父亲还在,家中清贫,但我总梦见有个男子牵我走过花街,给我戴玉镯,唤我阿夏。”
陈迹听着,没有回应。
“后来家破人亡,我成了洪爷,提刀杀人,翻云覆雨。我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那样的梦了。”她顿了顿,“可现在,我竟然又梦到了。”
他闭着眼,声音沙哑:“别说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她转过身,面向他,“因为我们都知道,这梦不该有,还是因为我们害怕它成真?”
他猛地睁开眼,盯着她:“你明不明白,只要一步踏错,不只是我们性命不保,更是北方千万生灵的存亡所系?王道圣临终前将机关图托付于我,不是让我谈情说爱的!”
“我没说要谈情说爱。”她平静道,“我只是不想骗自己。我喜欢你,陈迹。不是因为你是少东家,也不是因为你救过我。是因为你明明可以冷漠到底,却仍会在夜里为我掖被角;是因为你嘴上说着无情,却在危急时刻第一个护住我。”
他僵在那里,胸口起伏。
“你可以否认。”她轻声道,“但你不能告诉我,你心里毫无波澜。”
良久,他缓缓闭上眼,声音几近呢喃:“……我怕。”
“怕什么?”
“怕我真的开始把你当成妻子。”他睁开眼,目光灼热,“怕有一天任务完成,我站在元城废墟之上,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叫洪爷的女人。怕我喊一声‘阿夏’,没人应我。”
她的眼眶红了。
“那你就一直喊下去。”她伸手抚上他的脸,“哪怕天下人都知你是陈迹,我也愿做你一个人的阿夏。”
他握住她的手,指尖颤抖。
就在此时,屋外忽有异响。
两人瞬间清醒,抽手执兵。陈迹示意她不动,悄然起身,推门而出。
月光下,一只信鸽停在院中石台上,腿上绑着竹筒。他取下查看,脸色骤变??
“胡三爷死了。”
洪爷披衣而出,接过密信,只见上面血字寥寥:“三爷殉职,文书尽毁。敌已知‘陈记布庄’乃伪,速弃身份,改道洪祖二城。”
她抬头看他:“接下来,我们不再是夫妻了。”
“不。”陈迹摇头,“正相反??我们现在更得是夫妻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既然他们识破身份,便不会再信官方文书。唯有以逃难夫妇之名,凭真情实感博取路人同情,方能混过关卡。我们要比从前更像一对真正相爱的伴侣。”
她怔住。
“你愿意继续陪我演吗?”他望着她,眼神坚定,“不只是为了任务,也是为了……我们之间还未说出口的那些话。”
她笑了,泪光闪动:“我一直都在陪你演,从你递出玉镯那一刻起。”
次日,他们烧毁所有伪造文书,换上更破旧衣衫,车马改为步行。陈迹背着包袱,牵着“病弱”的洪爷,沿乡道缓行。他不再掩饰关切,喂她喝水、为她揉腿、夜间拥她取暖。路人见之,无不唏嘘感叹乱世真情。
第七日,抵达洪祖二城边界。关卡森严,景朝军官亲自坐镇盘查。
轮到他们时,军官冷笑:“一对乞丐也敢过关?报上姓名籍贯!”
陈迹躬身:“小人陈青圭,携妻张阿夏,原居辽阳,因战火流离,欲投亲避难。”
“辽阳布商?”军官翻开名册,“去年登记簿上并无‘陈记布庄’!尔等分明是奸细!”
陈迹不慌不忙,从怀中取出那枚玉镯:“大人若不信,可验此物。这是我娘留给儿媳的聘礼,上有族印。”他指着镯内一圈极细的篆文,“您可派人去辽阳查证,若有半句虚言,任杀任剐。”
军官细看玉镯,皱眉:“这倒是真品……但单凭一物,不足以证身份。”
这时,洪爷忽然剧烈咳嗽,吐出一口血沫,昏倒在陈迹怀中。
“阿夏!”他悲呼,紧紧抱住她,“撑住!我们就快到了!你说过要和我白头到老的……你怎么能先走?”
围观百姓动容。一位老妇上前劝慰:“郎君节哀,这位娘子气息尚存,许是积劳成疾,进城寻医还可救治。”
陈迹泪流满面,低头吻她额头:“我不走,我哪也不去,只要你活着,我陪你一辈子。”
这一幕感动众人,连军官也动容,挥手下令:“放行!让他们进城求医!”
待穿过关卡,远离视线,洪爷缓缓睁眼。
“演技不错。”她虚弱一笑。
“你才厉害。”他抹去眼角泪水,“那口血是辣椒粉混胭脂吧?”
“嗯。”她点头,“但我的心跳是真的快??因为你刚才那句话……你说要陪我一辈子。”
他扶她起身,轻声道:“那不是台词。”
风起,卷起黄沙漫天。远处城楼巍峨,元城的方向,隐约可见烽烟升起。
他们相视一笑,携手前行。
玉镯在她腕间熠熠生辉,如同誓言,永不褪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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